拿坛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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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光】自我拉扯


【字数:1w8+;一发完;正文+后记解析】

#网剧棋魂

#一个孤独患者自我拉扯的故事

#棋魂全员都是最好的,一切OOC归于作者

#HE 如果觉得不够甜,续篇会很甜

#本文续篇《风起南梁》已完结,欢迎戳合集~

 

 

“六之十一,冲!”

俞亮落下一子,瞥见坐在正对面的对手伸向棋笥的右手顿了一下,斜对面的另一对手扶了扶银色金属框眼镜,眉头微皱,和搭档一起死死盯着眼前棋盘。

两手小目开局,至方才一手已往来二百七十五手,小小一方楸枰间,黑白无声厮杀。


北斗杯赛程已进入决胜局,韩方选手均为职业七段,却不曾想中国的俞亮三段和时光初段竟能与他们在往来二百余手后仍保持势均力敌。

你长我挡,我尖你靠,如涌动的浪潮不断冲上沙滩又退去,死死守着自己的地盘,一来一往间倒也形成微妙的动态平衡。

 

直到第二百五十八手,白棋于二之十二下出一步跳,执棋人的指尖几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 

落子离手,他感到属于自己的潮水正在以可怕的速度退去。

时光没有放过这个机会,一步尖将黑棋落于一之十三,既收紧了棋盘上方黑棋的气,又便利了做眼和守空。如此细细一算白棋这步跳实是恶手,不但替对方丰富了眼型,还白白损目,生生是自寻绝路。

 

白棋先进入读秒,棋手额上冷汗隐现,不得已开始打将。时光啪地一声打开折扇,左手在胸前轻摇,红色领带被风微微带起,右手执棋与俞亮交替在棋盘上落下几手。

 

“六之十一,冲!”

俞亮一步冲,胜券在握。放眼全盘已寻不到黑棋的劫材可打,白棋继刚才几步打将后的一步虎又生生被黑棋气势如虹的一步冲断,眼下已是强弩之末。


一阵令人窒息的安静过后,对面还是从白棋棋笥中拿出一子落下,时光左手轻抖干脆收扇,执黑落子,成竹在胸——

“十五之八,断!”

一剑封喉。


棋盘上,两粒白子被无力地放下。

双方行礼,对弈终结。

 

俞亮呼了口气,终于将直挺了一个多小时的背轻轻靠在椅背上,“时光,我们真的做到了。”他还是觉得有点不真实,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另一位世界冠军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点了点头,双手攥紧了那把他好奇了很久的扇子,把扇顶红漆抵上心口,闭眼微笑。


“褚嬴,我们一起拿到世界冠军了!”时光在心里喊着。

 

“走吧,师兄为我们准备好了庆功宴。”活动了一下僵硬得发酸的脖子,俞亮看了一眼仍沉浸在自我世界里的时光,拍了拍对方的肩。

时光很配合地睁眼,回了个微笑,顺从地跟着俞亮起身离座。


台下记者的闪光灯还在不停地拍着,效率高的记者已将标题为《中国队夺得北斗杯世界冠军!时光俞亮将引领中国围棋新浪潮》的新闻稿发回总部审核。

没有人注意到时光跟在俞亮身后出门的脚步顿了一顿,他凝视着一个无人的角落,盯了一会儿,又神色如常地离去。

 


 

时光发现自己又能看到褚嬴了。

在他决心前往北斗杯预选赛打败王翀的前夜,刚摆完一道死活题,一抬头就看见褚嬴站在往常与他对弈的位置。

还是熟悉的红底白衣,黑色高冠。

他没有扇子了,双手却还是保持持扇的动作交叠在广袖下,施着粉黛的脸笑吟吟看着自己。

时光没有敢贸然伸手触碰眼前人,准确地说,他下意识地连呼吸都屏住了。

他怕是梦,又怕不是梦。


时光不错眼珠地盯着前方,却没有忍住唇瓣的颤抖。四目相对良久,时光终是忍不住开口唤出了日思夜想的名字,声音细如蚊蝇,像是生怕吓跑了什么。

鼻尖酸得不像样,时光死撑着不肯眨眼,眼眶热流汇聚到盛不下,啪嗒一声刚好落在刚下的一步黑子上。


时光忍不住眨眼了。但幸好,睁眼他还在。

褚嬴还是浅笑着看他,双眸温柔如水。

 

“褚嬴”

时光又唤了他一遍。

没有回答,只有凝视。

 

时光突然有些讨厌褚嬴的笑。

那夜他才下第三步棋就要长考,让自己先休息二十分钟时就是这样的笑。那日竹林赠扇,他也是这样微笑着听自己讲述半年来的所有事,然后微笑着起身,微笑着离去。


时光痛苦地闭上眼,甩甩头希望甩去那些糟糕的回忆。

只要他回来了就好,不是吗?时光在心里想着,再睁眼的同时身体已准备一跃而起扑向虚空的怀抱。

 

他愣住了,整个房间只有自己一个举起双臂呆立着的傻子。

即使是幻觉也要离我而去吗,还是带着那样象征着离别的残忍微笑。

时光失了魂一般颓然坐在地上,因激动而扬起的弧度还尴尬的挂在嘴角,变成了冷冷的自嘲。

刚才骤然起身撞翻了棋笥,黑子白子散落一地。

 

他盯了地上的棋子好一会儿,突然听见“咔哒”一声,是他新买的闹钟每到整点就会轻轻报时一次。

十二点整,该睡了。

时光回过神来,默默将棋子分色收齐。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回屋关灯躺下。

如果能这样一直看见褚嬴,就算是幻觉也好。

意识进入梦乡前,时光这样想道。

 

 

叁 

 

后来时光意识到,褚嬴出现在他身边的频率越来越高,虽然还是只有一成不变的微笑和沉默。

幻觉终归来自潜意识的思念,可为什么他幻想不出一个会说会动会假意拿扇打他的褚嬴?

时光有些痛恨自己。


所以当北斗杯决赛结束,时光又在前方看见微笑着的褚嬴,顿了半晌还是从他身边走过。

“你不是褚嬴”,时光心想,“但是没关系,我已经告诉他了。”

时光握紧了手中的扇子,加紧两步跟上俞亮的步伐,却忽略了眼前的褚嬴一如既往的温柔笑容里,还多了什么别的情绪,是幻觉里的他从没有过的情绪。

 

“小光”

熟悉的低沉嗓音在身后响起,如热油锅中滚入一滴水,漫漫黑夜中擦亮一根火柴,时光感觉全身血液瞬间凝固了。

他僵在原地,急促地倒吸一口气,迟迟没敢呼出。


“砰”!

他没有来得及走出俞亮为他推开的门。两扇土黄色木质大门在眼前关拢,门关上的声音震得时光瞳孔骤然缩了一下。

没有片刻犹豫,时光转身回头。

时光张了张口,喉咙口感觉有些痉挛,万千言语争先恐后涌上却发不出一个音节。他又深吸了一口气,发现自己的呼吸抖得不成样子,泪珠沿着鼻侧滚落,狠狠砸上失了血色的唇,它看起来像在雨中颤抖着的白蔷薇。

 

“小光,我在。”

一如两年半前,在十三中的湖边,他说的第一句话。

 

 

 

“老板,一辆双人的。”

时光站在自行车租车摊点前,从贴身衣兜里掏出一张捂热了的身份证递过去。

“小光真好!”褚嬴好奇地上下打量着刚租来的荧光粉自行车,双手一拍握在一起,歪了歪脑袋,正对上时光向他看来的眼睛。

褚嬴感觉自己的笑意快从眼里溢出来了。

时光嘴角含笑,脑袋猛地向右一偏示意他跟上,“这玩意儿这半年我可没少练,来吧褚大人,带你体验一下什么叫风驰电掣。”

 

旁边卖冰糖葫芦的妇女瞅了眼时光骑车远去的背影,撇了撇嘴,“这大小伙子又不上学,来这骑自行车有那么好玩吗?哎不是我说,这孩子不好好上学啊,以后工作……”

租车摊主正为新租车客办着手续,听了这话抬头看了眼已骑到道路尽头准备拐弯的身影,

“孩子嘛,放松放松也没什么,我还寻思他这一个人租双人车没准是为了以后追姑娘做练习准备呢。哎对了,今天是什么节日吗?这还是这半年来我见过他最高兴的一次……”

 

时光脚底下踩得飞快,褚嬴在他身后高高举起双臂,风穿过白色广袖,吹起了黑色冠帽下的白色发带。

“褚嬴,我终于带你骑上自行车了,你开心吗!”时光大声喊了出来。

他想起了那次和徐俊朗骑摩托两人基本靠吼才能交流,虽然自行车和摩托不能比,但喊的总比说的让人感觉更像在“风驰电掣”吧。

“开心!”褚嬴也大声回道,还附了个夸张的点头,可时光一直只顾埋头向前骑,没能看见他的动作,“小光骑慢点吧,风吹得我发型都乱了。”褚嬴心疼地看着时光后颈的薄汗,想伸手为他拭去又触碰不得。

“嘿你还知道发型这词儿啊,可以啊你。”时光终于回头看向后座的褚嬴,戏谑的语气,上扬的唇角。

褚嬴没有扇子,只得弯曲了右手食指在空中一点,做出个要敲时光一爆栗的威胁假动作,“你当我那么多集电视剧白看了吗,我这好歹也勉强算个文曲星下凡。”

嗯,是熟悉的略带欠揍的褚大人语气。

时光盯了一会儿身后抱臂得意仰头的褚嬴,回过头看路,风吹过湿润的眼角,有点凉凉的。

 

“你,能不能不走了?”

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时光减速在林荫道上骑了一会儿后,右脚点地刹车。

转过头去,用力眨掉眼前朦胧的水雾,时光试探地开口问道。

尽管竭力稳住情绪,尾音的颤抖还是暴露无遗。

他抿了抿嘴,好咸。


褚嬴想象过时光的几种可能反应,生气、委屈、或者撒娇,但绝不是这样的小心翼翼。短短几天,他已发现时光改变了许多。

比如他不再爱打响指让自己配合他表演般华丽出现,而是一定要唤自己的名字;比如他还是爱随时随地找自己聊天,但总要等到自己也回应了,他才会,或者说,才敢朝自己的方向看过来,四目相接。

褚嬴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不是不知道时光在怕什么。


他在后座上坐直了身体,朝时光张开双臂,半透明的白色广袖虚虚覆盖着时光蓝色的套头卫衣,褚嬴轻轻将下巴放在时光左肩上,一下一下地轻拍少年的背,安抚他几近崩溃的情绪,尽管手一次又一次地穿过实体。

在时光冰凉的耳朵边上,褚嬴温柔且郑重地回答,

“我怎么舍得离你而去呢。”

 

少年僵了许久的肩背,听到这句话的同时终于卸了力,然后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又一阵春风过,轻轻带走了压抑许久的呜咽声。

 

 

 

北斗杯后,时光直升九段,一战成名。

17岁少年的名字被醒目地印刷在《天下围棋》期刊封面,曾不看好少年的记者名字也出现在题为《决胜北斗杯!中国双子星大放异彩!》宣传稿撰稿人一栏中。

时光没有接受其他职业队的热情邀约,怀着感恩遵守承诺留在了许厚的方圆建投队。

这天中午,许厚请时光在老地方吃大排面。

“这也太烫了”,今天不用训练,起晚了就干脆等着直接吃午饭的时光饿着肚子在心里嘟囔道。

他夹起一大筷子面呼呼地吹着热气,褚嬴也在身侧弯下腰,鼓起腮帮子帮时光吹面。时光看着好玩,便举着筷子晃了晃面,热气蒸腾起来,就像是褚嬴真帮他吹到了。

“哎哎哎,时主将,吃面就好好吃,怎么还玩起来了。”许厚咬下一口鲜嫩的大排,抬头正好看见时光手上晃着面,眼睛却瞧着左上方,嘴角还挂着若有似无的笑。

被许厚打断,时光调皮地向褚嬴挤了挤眼睛,“啊不好意思啊师兄,这不这面太烫了嘛,我想着晃晃能凉得快……哎等会儿?师兄你刚刚叫我什么?”

时光辩解到一半,突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猛地住了口,双眼睁得大大的,直勾勾地盯着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的许厚。

“嗯,下场围甲,就要多多辛苦我们时主将了。”

许厚喝完最后一口面汤,满足地打个饱嗝,擦了擦嘴,起身拍拍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光的肩,“高兴傻啦?好了我先走了,下午约了个投资商谈事,你慢慢吃。”

 

直到迷迷糊糊地向许厚道完谢,看着许厚从店门口冰柜里拿出一瓶冒着白汽的北冰洋,付账后一边喝一边走向公交车站,时光才从褚嬴略带担忧的呼唤声中惊醒。

“褚嬴,我要下主将了。”

“小光,我要看着你下主将了。”

两道不同的声线默契地重叠,同样的欢欣雀跃。

 

*

人逢喜事精神爽,时光放下大大的面碗,咕噜咽下最后一口汤汁,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满是油光的下唇,摸了摸吃饱喝足后有些鼓起的小肚子,站起身来伸个舒服的懒腰,大步向外迈去。

“褚大人,咱走着!”

“得令!”褚嬴笑着看着那个毛茸茸的小脑袋,装模作样地微微欠一下身,踏着小碎步跟了上去。

 

本着散步消食少长肉的原则,时光选了一条平时没走过的稍微远一些的路。

虽只是初夏,午后走得久了确实有些热,时光展开从不离身的折扇扇起风来,他手腕翻飞得巧妙,一上一下的风正好能带到两个人,既给褚嬴消暑,又给自己散热。

“小光真好”,褚嬴感动地抿了抿唇,眼看着就要哭,时光连忙接话,“打住啊,一会儿带你到了地方你再哭。”

“……果然这扇子给你给对了,这下不用我亲自动手扇风就有人伺候”,褚嬴被时光强行截住话头,嘟了嘟嘴,话锋一转道,“对了小光,我们要去哪呀?”

“到了。”时光突然停下脚步。

 

门口的招牌被重新修好,“黑白问道”四个大字静静地等待着四方棋客。

褚嬴看着那几个字,想起九岁的时光为了下棋带着自己连跑了几个错误的地方,二人气喘吁吁之际突然看见这家棋馆,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是惊喜;想起就是在这里,时光遇上了他一生的对手和朋友,两局棋,推动了两个人命运的齿轮;想起去年端午,时光和他站在“黑白门道”招牌下,感慨人非物也非……


“我后来,催着俞亮修他家棋馆招牌,他特意找人换了个更防水的漆涂的呢……他还问我怎么对这个这么上心来着。”

“为什么呀。”褚嬴吸了吸鼻子,配合地递上一句问话,却不是疑问的语气。

时光没说什么,低下头,没有让褚嬴看清楚表情。

 

“谢谢你,小光。”褚嬴伸出手,在时光头顶作出揉揉头发的手势。即使碰不到,也能让小光好受些,褚嬴这样想着。

时光认为自己没能守住褚嬴,那么只能努力守住两人最初的回忆,褚嬴又怎会不知他的心思。

 

 

 

时光的头发又长长了,软软的额发总是轻轻贴在眼睛上。窗户紧闭,月光透着过窗纱落在他的头发上,影影绰绰分出了两个几乎看不出区别的色块。

他闭着眼睛,样子很乖巧,不像个已满二十岁的青年。圆润的下巴不知何时起变得线条分明,两颊的肉减了些,显得鼻梁更高挺好看,曾经的婴儿肥或许只能在如今依然肉感的唇上寻到痕迹。

褚嬴静静立在床边,用视线一遍遍地勾勒时光的容颜。


时光睡梦中轻哼一声,翻了个身。

都多大的人了还和小时候一样,喜欢把被子抱在怀里睡。褚嬴笑着摇摇头,突然看见时光枕边摊开着的日程表,上面写着“2008年围甲联赛”、“主将:时光”。

他怔了一会儿,目光在赛程表和时光身上来回逡巡了几圈。


床上的人突然不安地动了一下,像懵懂无知的小兽被身后忽然出现的长着獠牙的危险巨兽不怀好意地戳弄了一下。

时光又翻了个身,面向床外,褚嬴很清楚的看见时光紧紧皱着眉头,身体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他开始深呼吸,每吸进一口气似乎都要用尽全身力气。


“小光?小光!醒醒!”做噩梦了吗,褚嬴也皱起了好看的眉,在时光床头蹲下身来。梦中人还在不安地挣扎,背上睡衣已被汗泅湿一大片紧紧黏在身上,褚嬴急得不行,想伸手安抚却发现依然触不到他,只能一叠声地喊着他的名字。

时光不知梦见了什么,却死死地闭着眼睛,任凭大颗晶莹从眼角落下,打湿已被汗浸湿过一遍的枕头。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还带上了抑制不住的颤抖,细碎的呜咽终于从他嘴里被委屈的释放。

“褚嬴……褚嬴……”,时光左手紧紧抓着团在胸前的被子,右手伸向虚空无力地扒拉着,话一出口已是浓浓的哭腔,听得褚嬴心疼地无以复加,别无他法,褚嬴闭目凝神,进入了他们的识海。

 

“小光”

一片深蓝色虚空里,红白条纹上衣的时光特别显眼。他坐在棋桌旁的地上,棋盘上是只走了两手小目的开局。

时光双手紧紧抱着膝盖,把头深深埋在里面,肩背抽动,却倔强地不发出一丝声音。褚嬴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身,在识海里他终于能实实在在地碰到他的小光。

“小光别怕,我回来了。”


褚嬴温柔地轻拍时光的背,安抚着这个把自己缩成团的小刺猬。

“我回来了,褚嬴回来了。”

褚嬴再次低声重复,看着眼前的小脑袋终于抬起,猛地撞进自己怀里。一个趔趄,褚嬴左手向后一撑稳住身形,坐在地上抱着时光,任这位小祖宗把鼻涕眼泪全蹭在自己胸前衣物上。


“对不起”

“对不起”

异口同声。


褚嬴笑得那样温柔,眼里却是满满的担忧和心疼,他抬起手,想用袖子为眼前抽泣不止的小动物拭泪,却被对方死死拽住袖子不让动。

时光牢牢盯着褚嬴,似乎要用目光把他钉在心上。褚嬴看着那双眸子,里面是他不曾见过的惊恐和绝望,还有一丝……小心翼翼。

如果眼神能化为实物,那一定是一把小刀,细细剜着心上每一处柔软所在,密密麻麻的疼痛随着血珠的涌出逐渐积累,心内千疮百孔,从外头看却没有大的伤口,温柔又残忍。

一定是这样,褚嬴心想,不然如何解释自己心中汹涌的大恸。

 

“你别走,好不好,别再走了。”

时光把脸埋在褚嬴肩上,双手揪着白衣,声音闷闷的,这是他第十八遍问。

“小光,我回来了,我不会走了。”

褚嬴第十八遍答,抱着时光的手又紧了紧。


听着怀中从抽泣变为断续的呜咽,褚嬴轻拍着时光的背,眸光微黯,他本以为自己已尽全力保得小光在他存在的最后时间里无忧无虑,却不想从此开启了小光每夜的噩梦。

“不哭了小光,我在,褚嬴在,我们一起回去好不好。”是哄小孩的语气。

毛茸脑袋点了一下,褚嬴闭眼,带着时光出了识海回到现实。

 

*

睁眼,褚嬴和时光四目相对,时光在识海里攥着的白色广袖在手里穿过,掌心终只剩虚无。

时光满脸的泪痕还没干,在月色下反射淡淡的光,整个鼻头红得不像样,显然是刚刚哭狠了,回到现实的时光还没完全清醒,只呆呆地盯着褚嬴的脸看。


“为何看我”,褚嬴微笑,轻声问道,眼眶已盛满一汪水。

时光像是突然回过神来,低眉抿了抿唇,向其他方向飞快转了过去,抽了抽鼻子,转回头时已是一脸微笑,对着月下人摇摇头,表示没事。

褚嬴感觉自己的心又不声不响地抽痛了一下,他的小光,从来是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有什么说什么,心里藏不住事眼里藏不住话的坦诚直率,何时变得这么爱逞强了。

“没事了,小光,我在。”沉默半晌,褚嬴轻轻说道。

 

“对了,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你……”

“我是怎么回来的,对吗?”

时光点点头,揉了把脸,泪痕干在脸颊上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褚嬴思考了一会儿,缓缓说道,“格泽曜日把我送回了南梁,却也是在杨玄保挪子陷害我之后。至尊令我于褚府闭门思过,再无人登门与我弈棋。也有好友说,若我当初能灵光些,也不至于遭人以如此顽劣手法陷害还能成功。就像当年的你一样,他们劝我,何必如此较真。

不过小光啊,你真当我看不出至尊与我对弈败于我时的不悦吗,我虽棋痴,却也并非不懂人情世故,又何况面前之人是天子至尊。可是,没有什么值得去玷污一盘棋。”

时光盯着褚嬴如水般温柔看着自己的眸子,点了点头。

 

褚嬴接着说道,“前世种种我早已看开,半生浮名也只是虚妄,我唯一放不下的,只有你。”

时光张了张口,没有发出声音。

“后来,就到了当初我在南梁遇到的格泽曜日,我抱着那块棋盘,走到了崖边。我想,若千年前的这一日,执念能让我寄身于棋盘来到你身边,那么这一次也一定可以。”

“我赌对了。”褚嬴省略了许多细节,比如他在南梁重新遭受了一遍曾经的冷眼和嘲笑,比如他也曾和时光一样夜夜难寐,“小光,我不会离开你了。”

 

时光呼吸有些急促,“可你当初的执念是找到神之一手,你不是已经……”

感受到褚嬴的目光落在身上,时光低下了头,“洪河把我看出来那一手告诉林厉师父了,林厉老师去医院看望俞老师的时候说了出来,当时桑原、赵冰封二位前辈和俞亮都在。俞老师当场拿出棋盘复盘,盯着那一手看了十几分钟,然后像完成了什么大事似的叹了口气,让俞亮替他向我转达一句谢谢。”

 

时光沉默了片刻,吸了吸鼻子,再开口声音已染上几分哭腔,“我没有注意到你情绪的不对就是在我点出那一步之后,也没有意识到你的暗示和告别,你明明那么难过……对不起褚嬴,是我……是我亲手送走了你……”

又是几颗晶莹狠狠砸落床铺上,穿过了褚嬴放在时光肩上的半透明的手。明明什么都没有接触到,褚嬴却感觉自己的手被热泪灼伤。

他的心如被大刀狠狠戳中一样的疼,他觉得自己再这么疼下去,一定迟早会得电视里看到的心脏病。


“可也是你,把我带回来了啊,”褚嬴定了定心神,柔声说道,“神之一手的执念已了,但我又有了新的执念,比神之一手还要重要。”

时光像是想到了什么,猛然抬起头,恰好撞上褚嬴的唇边绽开一抹笑。月华似练,轻轻笼罩在褚嬴身上,温柔得一塌糊涂。

 

“你当年是想投水自尽,刚好赶上格泽曜日才留得性命穿越过来的,那就是说,你这次也……”,时光突然想明白了什么,盯着褚嬴一字一顿的说道。

“我只能一试。而且我说了,我赌对了。”

 

时光打了个激灵。

万一,褚嬴没有赌对,他的执念这次不足以支持穿越成功,而是要在黑暗中再等待千年……万一,褚嬴没有赶上格泽曜日的那一刻,而是就此沉入水底……万一……

褚嬴看着时光脸上阴晴不定,自然知道他在害怕些什么。他叹了口气,还是虚虚地揉了揉时光的头发,“都过去了,小光。我回来了,我现在只想能够陪着小光一起长大,一起下棋,一起过好每一天。”

至于你的不安和害怕,就让我用陪伴来慢慢消解吧,褚嬴这样想着。

 

*

天空微露鱼肚白,一丝晨光落在了摊开在桌面的赛程表上。

“对了,下周围甲我就可以看到小光下主将了,太好了,我就知道我们家小光最棒了!”褚嬴开心地笑出了八颗大白牙,一夜心痛终于有所缓解。

时光愣了一下,“你不是早就看过我下围甲主将了吗?那次我下到第一百二十三手,不知怎么下出一记恶手,赢了比赛后还被你唠叨一整天呢,”

褚嬴闻言一怔。时光没有注意到对方神色变化,又低头想了一会儿,笑着说,“不过我原谅你,千岁老人嘛,记性不太好也是有的,哈哈哈……”

褚嬴皱起了眉头,思绪复杂地盯着时光,时光继续自顾自说着,“你都回来这么久了,我一直忍着没问你是怎么回来的,不是我不想知道,是我真的很怕……怕你是我的幻觉,只要我一问,你就消失了,”时光咬了咬下唇,“但今天我突然想明白了,即使是幻觉又有什么关系呢,能再和你说话,再一起下棋,这多好啊,你就算今天消失了,明天还是会出现,站在这里喊我小光……”


眉头越皱越紧,褚嬴心下一沉,斟酌了一会儿,正色道,“时光,我是褚嬴,我真的回来了。”

时光双手搓了搓脸,折腾了半宿眼睛酸疼得很,他站起来伸展了几下四肢,轻松道,“好,我知道你回来了。天也亮了,走吧,公园的跷跷板修好了,你上周不还抱怨呢嘛,正好今天不用去队里训练,我这就带你去玩玩儿,也当是晨练了。”

 

*

褚嬴从没有这么痛恨自己只是个魂体。

从前即使和小光有争执,他也绝不会欺负自己打不到他,平时更是宁愿被他人奇怪目光看着,也要接下自己抛出的话,给足了魂体存在感。

这是小光给的独一无二的安全感,褚嬴曾经这样幸福地想着,但现在他只恨自己为何不能触碰到时光,或许唯有真实的接触才能惊醒梦中人。

他像入了个无形的牢笼,只有时光一人能够看见他,但这个唯一的明眼人,看着他的目光却总是透着虚空,笑容既真实也虚假。

罢了,如果是小光打造的牢笼,进去又何妨。

至少,他不在梦中,他能真实地守护着最重要的人。

足矣。

 

 

 

“沈一朗又去日本了,作为职业七段棋手去棋院进修一年。不过听说是因为白潇潇升任她们公司日本地区业务负责人,要被派驻日本分公司工作一年,沈一朗放不下媳妇儿和女儿,才申请了进修的名额。哎你别说,他们那小女儿才两岁,但那股伶俐劲儿啊,啧啧,阿朗和潇潇以后肯定得担心女婿扎堆排队的问题……算一算这个月他们一家好像也差不多该回国了。”

 

“洪河父亲病情好转了不少,他家瓷器厂也有两个表哥在帮着干活。他父亲想明白了,还是放他回去下棋了,走前还对洪河吼了句小兔崽子不拿冠军别回来,哈哈哈……要我说这还多亏了林厉老师,不仅帮忙垫了不少医药费,做了几次洪河父亲的思想工作,还让灿灿经常把那小子带到家里来练棋,顺便锄锄地、浇浇菜、施施肥……”

 

“吴迪也有了个小儿子,和阿朗他们家闺女同岁,那小子啊,我一看就知道将来是个下棋的料儿,听说抓周时还抓着颗棋子不撒手呢,看来老吴家必须得出个世界冠军。”

 

“还有江雪明,和谷雨分分合合好几次,兜兜转转这不还是在一起了,我都劝他们好几次了,赶紧结婚别磨磨唧唧了,要学会珍惜眼前人……”

 

“哦还有大老师,虽然退了一线,在家呆了几个月还是没忍住,回弈江湖返聘成荣誉顾问了,偶尔代代课。扳老师嘛,还是那老三样,教课,管大老师喝酒,编各个版本的大老师悲惨身世段子忽悠新生。”

 

“何嘉嘉都在方圆市开了五家发廊分店了,每次见都跟我炫耀。不过他那手艺还真不赖,上次白川老师去他店里剪了个发型,显得特精神。”

 

“你的梦中情敌俞老师,这几年在家休养,身体比以前好了不少,周末还经常和绪哥一起钓鱼,不过我看绪哥怕是天赋全用在围棋上了,每次俞老师钓一桶鱼,他钓一桶塑料袋,俞老师都说真不知道他是钓鱼还是保护环境去了。”

 

“我想想还有谁……我有几年没去兰因寺了,说来也奇怪,俞亮倒是每年得跑一趟,住个三五天,可能找懒师父练棋去了吧,也不知道他现在打井水还是不是傻了吧唧地连桶带绳一块儿扔下去,下次见我得问问他……哎他好像跟我说,过几天有个围棋训练营,内容还是咱当年那一套流程,特邀请俞亮九段和时光九段当指导老师……”

 

褚嬴发现这几年时光的精神状态不是很稳定。

有时候他会连续几天不理自己,只剩自己唱着独角戏。

他一个人打谱,复盘,睡不着了也不会吵着要听康熙三年自己和小白龙进京的故事,而是默默吞下几颗安眠药,拦也拦不住。

有时候他又会突然特别黏着自己,总是不错眼珠地盯着,惶恐不安的样子特别像自己当年刚回来那会儿。

还有的时候,他会喝点酒,可他酒量不大,稍微多喝两杯话就特别多,絮絮叨叨地对自己讲这几年里的事,就好像在他十七岁以后的人生里,自己从没有出现过。

 

今年是2013年,可褚嬴不知道在时光的计算里,自己已经陪他过了几年。

 


 

“阿朗,潇潇?!你们怎么也来了!”时光远远就看见围棋训练营的包车前,沈一朗正帮着学员把行李箱放进大巴下层空间,白潇潇站在另一个小姑娘身边,看着她一个个核对学员名单。

时光惊喜地冲上去给了沈一朗一个熊抱,笑得特别开心。

俞亮也跟上来了,对夫妻俩微笑点头致意。


“我们上周刚回国,孩子在她奶奶家待着,老人家可想孙女了。老板给了潇潇一周假,大老师就让我们来围棋训练营看看,带队老师是今年新换的,怕处理突发事件经验不足,正好我们俩当年不就是你们的生活老师嘛,大老师说就当放松放松,来这里既能帮帮忙,又能重温一下当年回忆。”

 

“小光,沈一朗这几年变得稳重多了,小亮也是,以前难免还有点毛躁,现在也成长不少,你今年也不小了,得学学人家。”

 

时光对白潇潇挤挤眼睛,搂着沈一朗的脖子就咋咋呼呼地上车了。

俞亮无奈地摇摇头,径直路过还在前两排打闹的二人,走到最后一排靠窗位置坐下,戴上黑色眼罩闭目休息。

 

“吃醋了?我这不也才夸人家两句嘛,平时我夸你的还少了?”

 

时光像发现宝贝一样拿着沈一朗的手机翻来覆去地看,“iphone5s,沈一朗可以啊你,这才刚出吧你就用上了,中国大陆好像还没上吧……你要不要考虑一下代购副业?”

沈一朗看了眼第一排,确定白潇潇已经上车落座,正与司机商量着什么事,他笑着从时光手里拿回自己的手机,“别说兄弟没想着你们,我可真给你和洪河都人肉带回了一部最新苹果机,等训练营结束了回去给你们,但是可不能白给——”

“没问题,老规矩,你说几盘棋都行。”

“那就期待多多指教了,时光九段。”

时光笑着轻擂了沈一朗一拳,白潇潇回头看了他俩一眼,笑着转回去继续和身边新上任的带队小姑娘讲着注意事项。俞亮闭着眼听着前排传来的笑声,也轻轻勾起唇角,又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会周公。

 

“小光你这次可算带着行李箱了,上次妈妈生气,我还以为你就不去了呢,没想到关键时刻你还挺胆大。”

“小光,这次你居然是住单人间诶!果然是你说的那什么……时代在进步,待遇也得跟上啊。”

“小光,那不是我们当年在地上下棋的广场吗?好想和小光再下一次那样的棋啊……”

“小光……”

“小光……”

 

*

这一批学员的基础都还不错,教学任务也比较轻松,俞亮主要负责讲解死活题,时光还是喜欢在现场教学时大讲特讲白子虬的棋路。

在闭营仪式前两天,他们带队去乌鹭山观光,和当年的安排一模一样。

时光昨晚睡得不是很安稳,半夜惊醒了一次,却没有叫褚嬴,哪怕褚嬴在一旁担忧地不停唤他。

时光看了看表,还有两个小时天亮,想了想,又把刚拧松盖子的安眠药瓶拧紧,然后直直倒在床上,迷迷糊糊地躺着,直到六点半的闹钟响起。

 

在教室指导学员复盘了一上午,午饭过后众人才踏上大巴。

时光在摇晃的车里好不容易睡了一会儿,司机一脚刹车震醒了他,他揉了揉惺忪睡眼,往窗外看了一眼,两个熟悉的身影猝不及防映入眼帘。

“不是吧,谷雨,江雪明?你们怎么会在这!”

 

“谷雨,明明,好久不见呀。”

 

时光跳下车,冲到那对背着情侣包的人面前,大眼瞪小眼。

“明明这周末不用加班,我想带她找个有山有水的地方放松放松。正好听吴迪说你小子刚拿完星辰杯冠军就跑来围棋训练营了,明明也说好久没来乌鹭山,就把我拉到这来了。想不到时九段还这么重视围棋人才培养啊。”

谷雨还是喜欢用略带戏谑的语气对时光说话,几年过去,他的五官还是偏幼态,尤其一双大眼睛眨巴的时候,还能让人恍惚一下是不是高中生。

江雪明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谷雨的胳膊,后者马上正经了几分。

“时光,恭喜你啊,又拿了个冠军!”

江雪明对着时光总能轻易露出小女孩般的笑容,她本就生得好看,唇红齿白,笑起来眼睛就是弯弯的月牙,任何人看了都会感觉如沐春风。

 

沈一朗,白潇潇和俞亮也下车了,几人互相打了招呼。

时光蹲下重新紧了紧鞋带,却在起身瞬间感到一阵眩晕,他感觉好像眼前的世界骤然上下颠倒了,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眼前一切迅速恢复如常。

 

“小光!”

“时光!你怎么了?”

俞亮手疾眼快,在时光起身摇摇晃晃快要摔倒的时候伸手捞了他一把,其他人也围上来,一左一右把时光搀到树荫下长椅上坐着。

沈一朗看了看时光眼下明显的乌青,叹了口气,一直听洪河说他这几年睡眠质量都不行,以为来了围棋训练营没什么比赛压力应该能改善,结果看来没什么用。


“是不是低血糖啊,我这有巧克力。”白潇潇连忙从包里掏出随身携带的坚果味巧克力递上去。

时光摆摆手,谢绝白潇潇的投喂,“没事儿,我这就是……昨晚没睡好,别担心啊”,时光甩甩头,用力抿了抿唇,让脸上看起来有点血色。

 

原地休息了两分钟,那边所有学员也都已下车集合完毕,正往他们这边好奇地张望着。

时光站起身来,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朝某个方向眨了眨眼,然后转过头来,拍了拍一脸担忧的沈一朗的肩,“你看我这不是一下就缓过来了,真没事。哎呀我都好久没来乌鹭山了,还挺想念的……”

一边说,一边已经迈开步子向学员集合队伍那边走。

 

沈一朗和负责带队的另一位男生向众人强调了注意事项,便宣布解散自由活动。

另一边,时光已在旁边的小卖部里买了瓶水,准备沿着当年的路上山。

白潇潇叫了他一声,时光笑着挥挥手,“你们几个都成双成对的,我怎么好意思当电灯泡呢,别担心,我就自己逛逛,我知道下山的路的。”

 

“小光……”

“不知道你和小白龙的那棵树怎么样了,咱去看看。”

 

*

不知是否因这几年雨量得当,加之乌鹭山上云层经常处于稀薄状态,光照充足,参天古木的枝叶变得更加繁茂。

“上一次我来这儿……还是来找你”,时光伸手摸了摸粗壮的树干,声音有些干涩,“我在这骂你是骗子,骗我你会一直陪着我,明明知道离开非你所愿,还是把一切归咎于你。”

他顿了顿,接着说,“棋盘厂的旭哥你还记得吗,我还在这对他讲了你的故事,他不信。其实现在我还挺庆幸他不信的,这是我们俩的秘密,其他人没有必要知道。秘密之所以是秘密,就因为它禁止分享。”

时光回过头,看着褚嬴,眼眶有一圈红,“你留下的棋就是你存在的证明,当然,我也是。”

 

褚嬴看着时光走到老树根边上坐下,午后的阳光斜斜照在他身上,看过去时光整个人都像笼罩在一层暖金色的雾里,好像不太真实。

如果褚嬴了解更多现代技术,他就知道这叫轮廓线柔化。

“小光,”褚嬴走近几步,“能遇见你,褚嬴足矣。”

 

时光抬起头,朝褚嬴咧开嘴笑,可这笑容还没完全展开就僵在了脸上,时光猛地皱了皱眉,有些痛苦地闭上了眼,用力甩了几下头,呼吸有些急促,似乎在驱赶什么。

“小光!”褚嬴记得以前也看过时光这副样子,但都被他以小感冒、没睡好、饿晕了等明显是敷衍的理由搪塞过去。可他偏是个魂体,只有时光看得见听得见的魂体,而时光还间歇性的不理他,留他一个人急得团团转。

时光的唇动了动,他睁开眼,继续完成刚刚进行到一半的笑容,“没事”,他笑着说,但看起来有些疲惫。

“小光,我们去医院看看好不好……你这样我不放心,妈妈也不放心啊。”褚嬴不记得这句话自己说了多少遍。

 

这几年爷爷身体一直不错,只是毕竟上了年岁,腿脚不那么灵便,广场舞也跳的少了,自己经常跟队比赛无法回家,妈妈就一边照顾爷爷一边兼顾工作,不过还好,妈妈快退休了,工作强度也下来了,家里经济有自己的比赛奖金贴补,倒也没什么问题……

时光静静想着,呼了口气,把背包往后一放,身子后仰,脑袋隔着背包枕在身后树干上。

 

“小光……”

“褚嬴,我有些累了,陪我休息一会儿好吗,我就睡个二十……我就睡一会儿。”时光已经闭上了眼,语气轻柔,竟带着一丝小孩撒娇的意味。


褚嬴觉得自己的心被拨了一下,就像平静无波的深潭里,一条安静的红白锦鲤突然摆动了一下鱼尾。

 

*

“大家都到齐了吗?”沈一朗拿了一瓶矿泉水,拧开瓶盖后给白潇潇递过去。

“三十个学员都上车了,剩下的……”白潇潇接过水,环顾了一圈,转身对上沈一朗的眼神。

“时光又不见了?”江雪明此时已从车上下来,谷雨紧跟在身后,两个人的包都在他肩上。

白潇潇有些自责,“怪我,上次看见他进山就没拦着,这次想着他都这么大人了,也知道下山的路,就没多管……”沈一朗把妻子揽进怀里,拍了拍她的背,“别担心,我们一起去找他。”

俞亮站在车旁,想了想,说道,“电话亭。”

江雪明回头看了一眼谷雨,欲言又止,谷雨笑了,“我知道你不放心,我陪你去找他。”

江雪明咬咬下唇,给谷雨一个感动的眼神,语气却略带嗔怪,“你不是‘陪我’,时光是‘我们’的好朋友,所以‘我们’应该一起去找他。”

她特意在某些词上加了重音,谷雨又笑了,点点头,伸手轻轻帮她拨开额间被风吹乱的头发。

 

*

山里的夜凉得很快,最后一缕余晖还在山的另一头将散未散,地上小草叶片上已出现小小的露珠。

时光打了个激灵,抱在胸前的双手无意识地搓了搓胳膊。

褚嬴在太阳开始落山的时候就唤了几次时光,可他似乎很享受这场迟了点的午觉,睡得竟是这几个月以来难得的安稳,褚嬴也就没忍心打扰。


树枝轻轻摇晃了一下,惊走了停在上面的不知名的鹊。

下午气温高,时光贪凉就只穿了件T恤加薄外套,这点装备要抵御暮春时节夜里的山风还是不够。

“小光,夜里凉,咱们回去吧,别感冒了。”褚嬴又开口唤他。

时光偏了偏头,睁眼正好对上另一双担忧的眸子。

褚嬴忽然没来由的觉得,时光看向他的眼神有些冷。

 

时光活动了一下在树干上靠得有些酸疼的腰,轻车熟路地沿着小路下山。

“前面太黑了,小光你多看着点脚下,山路陡。”褚嬴紧紧跟在时光身后,轻声提醒。

 

“时光!”是沈一朗的声音。

黑暗的小路突然出现了几点光亮,俞亮打着手电筒走在最前,他几个大跨步走到时光跟前,塞了一个手电筒到他手里。

“这几天山上路灯维修,景区竖了个告示牌不让游客上山,就怕天黑了下不来,你倒好,愣是没看见。”

时光刚张口想说点什么,就看见沈一朗牵着白潇潇在前方向他挥手,江雪明拉着谷雨,半生气半担忧地对他嘟着嘴。

“不好意思啊不好意思,我一直记着时间呢,可没想到给山上风一吹,太舒服了,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麻烦大家了。”时光连忙又是道歉又是道谢。

 

“我已经给大巴司机打了电话,到这儿估计还得半个小时,咱们坐这等等吧。”沈一朗放下手机,招呼众人来到路边等车。

“……哈哈哈哈哈哈”,大家分别在长椅上坐下,江雪明刚坐好,左右看了看,像是没忍住的样子突然笑出了声。

褚嬴站在时光身边,弯腰探头出去看了眼坐成一排的人,心下了然,微笑爬上唇角。

“你们看,俞亮,沈一朗,白潇潇,我,谷雨,时光,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这个在场人员,这个座位次序,不眼熟吗?”

“甚至连为什么会在这等车的原因,也很眼熟。”谷雨接过江雪明的话头,调侃了一句。

江雪明看了一眼时光,用肩膀轻轻撞了一下谷雨的肩头。

 

“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吧哈哈哈,那不如,我们再来一次星空下的交心?这次就每个人都说说这几年里最高兴的一件事吧!还是我先说吧,我听说四剑客围棋社又蝉联了一届高中围棋联赛冠军,现在我们十三中可是比实验中学还热门的围棋强校了!”江雪明语气十分雀跃。

 

“那我就是,今天和明明‘一起’来找回时光。”谷雨也特地在某个词上加了重音,众人眼神有些疑惑,只有江雪明红了脸,微微低了头,却笑得很甜蜜。

 

“我最高兴的是,那天我赶到了车站,也抓住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人。”沈一朗轻声说道,左手牵过白潇潇微凉的手,放在自己双手里暖着。


白潇潇把头靠在沈一朗的左肩上,轻轻摸着他右手手指的棋茧,望着星星,“能全力以赴下完最后那局棋,我真的特别高兴。我虽然告别围棋,也没有遗憾了。”

 

俞亮抱臂于胸前,歪着头想了想,“上个月和爸妈还有师兄一起去看海吧,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海,我也没想到我爸竟然还会陪我特别幼稚地堆沙子”,夜风把他刻意梳上去的额发吹下,英俊的面庞稚气未脱,黑发覆额更添了几分孩子气,此时的他更像“小亮”而不是“俞亮九段”。

 

“我最最最高兴的一件事,就是能回到小光身边,陪着小光长大!”

 

时光微笑听着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轮到自己时,他沉默了半晌,摸了摸那把从不离手的折扇顶上的红漆,轻轻说道,“我很感谢你们每一个人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是很强大的对手,也是最重要的朋友。命中注定我刚好遇见你们,这也像是一段如有神助的时光。”

 

“哎呀我们时光九段也会说这么肉麻的话啊”,谷雨给了他一胳膊肘,眼里全是温暖笑意。

 

大巴车到了,大家检查了一番,没有遗落物品,一个个上车了。

褚嬴默默看着在车里跟沈一朗聊天的时光。

他注意到,今晚大家的主题词是“高兴”,可时光说的只有感谢。

 

 

 

“阿嚏!”

时光躺在床上,唇色苍白,两颊却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桌上一整包抽纸已见了底,床边的垃圾桶里填满了白色纸团。

“阿嚏!”又是一个喷嚏,时光被口水呛了一下,咳得厉害,嗓子干得冒烟,但每喝一口水又跟刀割似的疼。

“小光,真的不去医院吗,我看你比昨天更严重了!”


到底还是在乌鹭山里那一觉受了凉,从山上下来时光就觉得有些头疼,闭营仪式上全程戴着口罩,回到家里就直接躺倒了,一病就是好几天。

褚嬴没办法为时光端水送药,只能在一旁跺脚,急得眼泪都在打转。


“我不是跟你说过嘛,大病得养,小病得扛,”时光揉了揉涨疼的太阳穴,咳了两声,“我都吃了退烧药了,肯定没事。我妈今晚值夜班,要是晚上真扛不住了我就去找她……哎你刚问我什么来着?”

“下个月是十三中五十周年校庆,校长邀请四剑客围棋社创始人一起回去做个演讲,也算是给围棋强校的一个宣传。”

“这是好事啊,怎么了?”

“你……会去吗?”

“那当然了,你不想去?”

“不是……”褚嬴皱了皱眉,犹豫了一下。

“到底怎么了?”时光撕开了妈妈出门前留下的退热贴,啪地贴在脑门上。

 

上次吴迪跟时光说完这件事后,褚嬴就很兴奋地在房间里拍手,“小光,太好了,我们都好久没回去看看了!这次肯定不会有单科状元抢咱们的上台时间了!”

时光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猛然抬起头盯着褚嬴,“不行,我不去!”他攥紧了手中折扇,力量之大使扇柄瞬间在他掌心留下清晰的印子,“你不是他……你去了……四剑客,褚嬴……他怎么办……他就不会来了……”

时光眼神迷离,低下头喃喃自语,语序颠倒混乱,任凭褚嬴在一旁大声喊他的名字也不为所动,只死死地抱着那把扇子。

 

褚嬴大概描述了一遍那天发生的事,担忧地看着时光,后者的表情先是震惊,后是疑惑,再是愤怒。

时光紧紧皱着眉头,手狠狠敲了敲脑袋,本就因发热而眩晕的脑子哪经得起这样的敲击,天旋地转的感觉涌上来,时光没忍住难受,低声呻吟了一下。

“小光!没关系的,想不起来不要勉强,好好休息养好病,我们一起回十三中。”褚嬴拦不住时光的动作,只能柔声劝慰。

 

时光难受得更厉害了,他感觉整个后脑一阵一阵地疼,就像被放在磨盘上一圈圈地磨,又像趴在地上被古代的马车车轮一遍遍地碾,细碎绵密又如同浪潮般汹涌的疼痛让时光坐也坐不住。

他脱力地歪倒在床上,闭上眼试图让眼前不停旋转的世界停下来。

身下的床单已被汗泅湿了一大片,时光侧躺着,一手紧紧捂着头,另一手死死地抓着被子,指尖用力得发白,身体也开始无意识地颤抖着,诡异的是,没有血色的唇竟然漾着一丝笑。

 

褚嬴急得扑在时光的床边,恼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他用手奋力捶床,却眼睁睁看着手穿床而过,泪水不停掉落,却马上消失在虚空中。

可能过了十几分钟,在褚嬴看来比一千年还要漫长。

时光终于渐渐平静下来,身体不再颤抖,只是眼睛还无力睁开,偶尔泄几声难受的哼哼。

 

又过了十几分钟,时光艰难地睁开眼,朝褚嬴疲惫地笑了笑,

“没事了,再也没事了。”

 

 

拾 

 

后来时光带着褚嬴如约去了十三中,贺了校庆,做了演讲,还回了趟四剑客围棋社,给现任社员们一人下了一盘指导棋。

当年时光穿着国青队队服举着扇子和大家一起拍的夺冠合影,被冲洗出来塑封后,挂在围棋社最显眼的位置。

 

2014年春天,时光收到了谷雨的结婚请柬,他终于娶到了他最心爱的姑娘,时光看着江雪明望向谷雨的眼神,知道这和他从小疯到大的丫头这回是真的定了心。

 

几个月后,时光首次挑战名人头衔。终局对弈结束,双方行礼时,赵冰封摇着扇子笑道,“桑老前阵子老喊我一起去钓鱼,我现在也该赴约了。好好下吧,时名人。”

 

又一年正月,洪河拉上沈一朗、白潇潇、时光、梁乐、阿福等弈江湖道场的朋友,去给大老师扳老师拜年。人多气氛热闹,洪河喝酒容易上头,很快就红了整张脸。

他在火锅蒸腾的热气里摇摇晃晃站起身,“跟大家宣布个好消息啊,前两天我去我师父那练棋,走的时候他让我别叫他师父了,哎哟把我给吓的啊,话都说不利索了,我问师父,那我叫您什么?你们知道他老人家怎么说吗……他说,‘你小子拜师那会儿乱喊我什么,不记得了?’哎呀!可把我高兴坏了,我师父这是认我这个女婿了啊!”……

 

褚嬴觉得时光这几年的精神状态稳定了不少。

时光好像再没有不理自己的时候了,但关于当年因为是否去十三中校庆演讲而作出的激烈反应,他一次也没再提起过。

他不想提,褚嬴就不会问起。

 

 

拾壹

 

2016年6月9日,端午节。

今年时光没有让妈妈帮忙买蛋糕,而是自己通过应用软件在手机上下单,填写备注要求的时候刻意没有让褚嬴看见。

时光带着褚嬴骑了一下午自行车,还讨论了一会儿传统租车行业被共享单车抢占市场的现状。

黄昏的时候,他在公园的跷跷板上练着深蹲,傻笑着看着褚嬴在对面一上一下玩得不亦乐乎。

和妈妈爷爷一起吃完晚饭,时光从冰箱拿出蛋糕,回到房间锁上门。


时光还是选择了棋盘图案,黑白格子上的巧克力牌写着“棋神褚嬴 时光九段 生日快乐”。

褚嬴笑眯眯地坐在一旁,期待地搓了搓手,却在看到时光从袋子里拿出的蜡烛时愣了一下,

“小光,这……?”

“虽然咱俩一起过生日,但这都给你插了十一年蜡烛了,今年也给我来一次。”

时光假装埋怨,语气里明显更多的是撒娇,他一边说,一边把蜡烛点亮。


关上灯,2和8两个数字顶着烛光在黑暗中微微发亮,褚嬴笑得特别温柔。

“祝褚嬴生日快乐”

“祝小光生日快乐”

 

*

2016年6月10日,十三中还在放着端午假期,时光带着褚嬴在黄昏时分来到学校的湖边。

时光趴在栏杆边一动不动,呆呆站了两个小时,盯着湖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小光,别离栏杆那么近。”褚嬴没来由一阵心慌。

时光如梦初醒般回过头,看着褚嬴,笑得特别灿烂,“谢谢你。”


褚嬴一直很爱时光的笑,不管是恶作剧得逞后调皮的笑,赢得比赛后开心的笑,还是指导围棋界后辈时欣慰的笑,他都看不腻。

但现在,他居然觉得时光的笑有些刺眼。


“如果没有你,我可能早就撑不下去了吧,”时光看着褚嬴的眼睛,继续说道,“可是……我还是好想他。”

“有时候我会劝自己,算了吧,这辈子这样也挺好的。”

“可是我知道,褚嬴肯定不希望我这样……”

“我怕再这样下去,万一有一天他回来了,看见我这样,又会不要我了……”

“我好累啊,褚嬴……我也舍不得你……”

“但是,我不后悔。”

 

时光还是笑着,握紧了手中折扇,转身投入湖中。

褚嬴猛扑上前伸手去抓,却只能穿过时光的衣服。

 

他没能抓住他的光。

如果抓不住,那就只能追着去了。

褚嬴没有犹豫。

 

*

2016年6月11日,《方圆早报》头版文章刊出《震撼宇宙的大爆炸——时隔十一年超新星于昨夜再度爆发》。


三天后,《方圆体育报》刊出一则寻人启事:方圆市时光九段于三日前夜晚离家至今未归,据目击者称,其最后出现位置在十三中学校附近。请知情者与下列联系人联系,感激不尽,定予重谢……

 

END

 

 

一点后记

在一个夜晚诞生的脑洞,纠结过后还是想把它写出来。

我尽力地在细节处都给了暗示,但也不知道有没有写清楚,如果造成读者的混乱我很抱歉……(鞠躬)


这里的时光有两个人格,主人格依赖幻觉,会和幻觉对话;次人格抵制幻觉,认为真正的褚嬴隐遁于折扇中,或者说在他心中扇子才代表褚嬴,幻觉只是主人格出于自我安慰而让潜意识创造的替代品,不能让“时光”沉溺其中。

但是主人格占据身体时间长,所以大部分情况下时光还是会和褚嬴对话。


事实上,直到2008年那个晚上,褚嬴才真正回来。但是无论是主人格还是次人格,都把真正的褚嬴当成幻觉。


对十三中校庆演讲强烈抵触的是次人格时光,因为在他意识里这个“幻觉”褚嬴是主人格的创造物,不是“四剑客”之一,他不能接受替代品抢了褚嬴的位置。

乌鹭山篇章里有好几次主次人格的转换,主人格已经感受到次人格的不安分越来越过,所以在树下次人格想出来的时候,主人格强行抢回了身体控制权,但一觉醒来,次人格还是抢占了身体。

次人格努力让“时光”不要理会幻觉,让这副身体的行为举止看起来更加“正常”。

在褚嬴描述那个“对演讲抵触的时光”时,主人格意识到再这样下去次人格可能会毁了这个陪伴多年的幻觉,为了守住褚嬴,主人格在脑中杀死了次人格。


主人格虽然依赖褚嬴,但一直认为他是幻觉,他觉得如果褚嬴真的回来了,看见自己沉溺在一个虚无缥缈的幻觉里活了这么多年,肯定会很失望,所以他想放下幻觉,去找真正的褚嬴。

他并不知道那天就是格泽曜日,他只是觉得在和褚嬴一样的年纪、以一样的方式在他们重遇的地方自尽,也许就能见到褚嬴。

 

最后还是给时光写了个失踪,给他俩写了个格泽曜日。

也可以认为是时光投水,褚嬴的执念(在21世纪陪时光长大)已然完不成,只能被送回南梁。

可是在时光自尽的瞬间新的执念又产生了,就是时光想去南梁陪褚嬴。


至于为什么时光连魂带身体都消失了……

因为这是“震撼宇宙的大爆炸”,比当年超新星爆发的能量强烈太多,极短暂的打开了虫洞,所以时光直接实体穿越过去了。

(总之就是我私心想让他们能以实体相守南梁TAT……)

 

也算是跨越时空的糖了!嗯一定是的!(握拳)


♥期待心心蓝手和评论 (づ ̄3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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